第九十三推波

京都近郊,某部队三甲医院。VIP独立病房,消毒水的气味在铺着厚实地毯的走廊里弥漫,闻得人心脾俱凉。

陈明,此刻正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眉头紧锁,指尖快速滑动着平板电脑,屏幕上显示着王瑞刚刚发来的初步调查报告。

报告内容简洁,却像一团乱麻塞进脑子里,太阳穴突突直跳,一头雾水。

事情的起因简单到诡异:大约一个半小时前,江贤宇下榻的总统套房内,紧急呼叫按钮被触发。尖锐的蜂鸣声撕裂了午后的宁静,安保人员几乎是破门而入。

江贤宇浑身赤裸,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态瘫倒在汤池边的大理石地面上,半个身子还浸在温热的池水里。头歪向一侧,口鼻处正不断呛咳出混着泡沫的水液,这是典型的溺水窒息反应。

万幸的是,安保人员都受过严格的特勤急救训练。江贤宇被迅速拖离水面放平,开始进行标准的心肺复苏(CPR),最终江贤宇猛的咳出一大口水,恢复了微弱的自主呼吸。

几乎在江贤宇恢复自主呼吸的同时,尖锐的直升机旋翼声已经由远及近。陈明在接到紧急呼叫时,就毫不犹豫地启动了最高级别的应急预案,调用了一架随时待命的医疗救援直升机。从按下呼叫铃到直升机降落疗养院停机坪,整个过程被压缩到了惊人的十分钟以内。

此刻,江贤宇正躺在观察室内,身上连接着各种生命体征监测仪器。医生初步判断是溺水导致的短暂窒息和吸入性肺炎风险。虽然人已经清醒,能进行简单的交流,

但呛水这种事可大可小,最怕的就是迟发性溺水,肺部在溺水时吸入的水可能引发后续的炎症反应,甚至导致呼吸衰竭,这种危险可能在几小时甚至一两天后才会显现。因此,必须进行全面严密的医学检查,以及密切观察,至少需要48小时。

陈明透过观察室的玻璃看进去,江贤宇半靠在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嘴唇有些发绀,闭着眼睛,眉头紧蹙,显然身体很不舒服,精神也极度萎靡。主治医生正低声向他询问着什幺,江贤宇只是微微摇头或点头,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欠缺。

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是蹊跷。

那温泉池的水面高度,成年人站起来,刚刚没过膝盖上方一点;即使完全坐下去,水面也仅仅及胸。清澈见底,没有任何障碍物。一个行为自主的成年男子,在这种环境下,怎幺会溺水的?哪怕倒在水里,坐起来就好啊。

这简直比天方夜谭还要离奇。

江贤宇出事之后,陈明第一时间下达了最严厉的命令:封锁所有出入口,通讯信号进行干扰管制,切断内外部的即时联系。

江贤宇这段时间在京都的动作堪称雷霆万钧,以铁血手腕清洗内外,树敌不计其数。就在不久前,他还受到了二叔未遂的刺杀。这次邀请的宾客本就鱼龙混杂,谁敢保证其中没有江宏远埋下的暗桩?或者其他敌对势力派来的杀手?

在如此私密安全的环境下遭遇意外,这本身就指向了最恶劣的可能性。所以必须封锁现场,控制所有嫌疑人,进行彻底排查。

然而,陈明很快就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这压力并非来自外部,而是来自这些身份显赫的宾客们。

能受邀参加江家忌辰宴的,无不是京都圈子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部委高官、国企巨擘、金融大鳄、世家代表……他们放下年底堆积如山的公务,抽身前来,是释放友好谋求合作,是维系关系网,是观察风向。本质上,他们是客,是合作者,甚至是潜在的盟友或对手,但绝不是江家的家仆!

仪式已经结束,按照原计划,下午就该陆续返程,处理各自年底火烧眉毛的事务。这个时候,江家突然以“最高级别安保事件”为由,强行封锁疗养院,禁止所有人离开,形同软禁。这算什幺?把他们当嫌疑犯吗?

不满的情绪如同野火般迅速蔓延。

最先发难的是几位年资颇高的副部级官员。其中一位主管经济工作的刘副部长,下午三点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签约仪式,关系到数百亿的外资项目。他的秘书试图与门口的安保交涉,语气还算克制,但内容强硬:“刘部下午有重要国务活动,必须立刻离开!请你们立刻放行!耽误了国家大事,你们负不起这个责任!”

门口的安保人员面无表情,只是机械地重复着陈明的命令:“非常时期,任何人不得离开。请理解配合。”

“理解配合?”刘副部长的脸沉了下来,他亲自走到门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小同志,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你知道耽误这个签约的后果吗?让江贤宇出来见我,给我个说法!”

类似的场景在其他几个出口同时上演。一位央企的老总急着回总部主持年度决算会议;一位金融界的大佬晚上要飞纽约参加国际金融论坛;还有几位世家代表,家里也有一摊子年底的应酬和事务……每个人都理由充分,每个人都背景深厚。

面对此情此景,陈明的分量显然不太够。安保人员虽然忠于职守,但面对这些大佬们施加的压力和身后代表的庞大势力网,也感到头皮发麻,只能不断向上请示。

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目光不时扫向封锁严密的出口和神情冷峻的安保人员。江家刚刚回归就如此霸道行事,是否意味着江贤宇的掌控力其实外强中干?这次“意外”是否暴露了江家内部的巨大裂痕?封锁,到底是追查真凶,还是江家借机排除异己、立威的手段?

就在局面濒临失控,陈明几乎难以弹压之时,一个沉稳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如同定海神针,瞬间压下了现场的嘈杂。

“各位,稍安勿躁。”

沈聿缓步走了过来。他穿着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面容平静,看不出丝毫波澜。他没有看陈明,而是目光沉稳地扫过在场的几位情绪最激动的大佬。

“江董突遭意外,性命攸关,此刻正在医院抢救。”沈聿环视着每个人面上的表情,“情况尚未明朗,凶手很可能就隐藏在我们中间,甚至此刻正看着我们慌乱,伺机逃脱或毁灭证据。”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封锁现场,是追查真凶的最基本要求,也是对所有在场人员安全负责的态度!我知道各位年底事务繁忙,分身乏术。但请大家想一想,如果今天出事的是在座任何一位,我们是否也希望得到同样的重视和彻查?”

沈聿的话巧妙地转换了矛盾的核心,从“江家霸道”的指责,转移到了“追查真凶”和“共同安全”的立场上。

“江董不仅是我的表兄,更是江家如今的掌舵人。他若有事,京都的格局会如何震动?在座的各位,谁能真正置身事外,独善其身?”沈聿的语气带上了沉重的压迫感,“耽搁一天时间,协助安保部门尽快查清真相,揪出幕后黑手,确保所有人的安全,这难道不是当前最重要的事吗?我相信,以各位的格局和与江家的情谊,定能理解,并予以配合。”

沈聿的话说完,那些原本怒气冲冲的大佬们,虽然脸色依旧不好看,但终究没有再强行冲击封锁线。他们交换着复杂的眼神,最终选择了暂时的隐忍。毕竟,沈聿说得没错,江贤宇真出事,谁也讨不了好。而且,沈聿此刻展现出的态度和手腕,也让他们不得不重新掂量。

压力瞬间转移到了疗养院安保部门负责人李主任的身上。这位警官脸色铁青,额头青筋隐隐跳动。他对着沈聿和陈明保证完成任务,但转身离去部署任务时,紧握的拳头暴露了内心的极度不满。

这里是公家的疗养院!不是他江家的私人行宫!自己泡个汤都能差点淹死,还要兴师动众封锁整个疗养院,把这幺多人困在这里,这简直是对他们安保工作的侮辱。

更让他窝火的是,沈聿和陈明一副理所当然指挥他的姿态,真当他们江家还是当年一手遮天的时候吗?

与那边剑拔弩张截然相反,罪魁祸首此刻正赤着脚,盘腿坐在宽大沙发的靠背上。她刚洗完澡,湿漉漉的长发用一块大毛巾包裹着,几缕不听话的发丝贴在光洁的颈侧,还滴着水珠。她微微歪着头,正用另一块干燥的毛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发梢的水分。光洁的小腿从宽大的浴袍下摆伸出来,随意地晃荡着,脚趾甲染着淡淡的粉色,透着一股慵懒。

齐安坐在她对面的单人沙发上,手里端着一杯水,却没有喝。他的目光落在张招娣身上,眼神复杂,有审视,有担忧,也有无可奈何的宠溺。

“所以,”齐安放下水杯,带着求证和不可思议的语气,“真是你干的?”

只见她擦头发的动作顿了一下,擡起湿漉漉的眼睫,看向他。她的眼睛很大,此刻因为刚洗完澡,水汽氤氲,显得格外清亮,甚至带着点无辜。但眼底深处,却闪烁着狡猾光芒。

“是啊。”她回答得干脆利落,甚至带着点小小的得意,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那天跟你分开之后,回去的路上正好遇到了沈聿。结果沈聿那个混蛋把我锁在房间里。我烦死了,就想着找路出去透透气呗。然后发现他后院温泉的假山后面好像有路,我就爬过去看看咯。谁知道那幺巧,正好撞见江贤宇在那儿泡着。”她耸耸肩,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谈论天气。

“然后呢?”齐安追问,眉头已经蹙起。

“然后?”她撇撇嘴,“他看到我,那眼神凶得要吃人似的,还掐我脖子!吓死我了!我还能怎幺办,总不能等他喊人来抓我吧?”她放下毛巾,双手比划着,模仿当时的动作,“我就趁他不注意,把他脑袋往水里摁呗!他一开始还扑腾,劲儿还挺大,也不知道摁了多久,反正他没动静了,我就赶紧撒手跑了。我发誓!”她举起三根手指,信誓旦旦,“我没想他死,真的!我跑的时候还特意按了他房里的那个红色按钮……前后绝对不超过一分钟!”她的眼神里却没有多少后怕,反而有种恶作剧成功的兴奋。

“江贤宇怎幺样?没死吧?”她凑近一点,压低声音问,眉梢压不住的飞扬,还有一种对自己把握到位的沾沾自喜。

齐安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头一阵无名火起,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这个女人的胆子简直比天还大!她知不知道她差点闯下多大的祸?他故意板起脸,神情严肃得吓人,声音也沉了下去:“死了。”

“死了?!”她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白了。她猛地从沙发靠背上跳下来,光脚踩在地毯上,声音都变了调,“怎幺可能?!我走的时候他还在水里动呢!前后绝对不到一分钟!这也能死?”她的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眼睛死死盯着齐安,仿佛想从他脸上找出开玩笑的痕迹。

齐安绷着脸,眼神冰冷地看着她,不说话。房间里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声。

“你……你要把我交出去吗?”张招娣的声音带着哭腔,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仿佛齐安下一秒就要抓她。看着她瞬间惨白的小脸,齐安心头一软。他本意是想吓唬她,给她一个深刻的教训,不然她下次还敢。

但此刻看到她吓得瑟瑟发抖的样子,那些严厉的话又说不出口了。他叹了口气,脸色虽然依旧严肃,但眼神缓和了些许。

她立刻捕捉到了齐安眼神中那细微的变化。恐惧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

“你骗我!”她气呼呼地跺了下脚,浴袍的带子都松开了些,“他肯定没死!齐安你个混蛋!吓死我了!”

齐安看着她又恢复了“生龙活虎”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去给她系浴袍袋子,“现在外面乱成一锅粥,到处都在找你。你有什幺打算?”   这才是当务之急。

她乖巧的任由齐安的动作,然后凑近齐安的耳畔,吹了一口气:“该我问你呀,齐…警…官,你有什幺打算?”

她几乎要贴到他脸上,湿漉漉的发梢扫过他的手臂,带来微凉的痒意,吐气如兰:“你肯定,早就打算好了,对不对?”

齐安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湿发贴着光洁的额头,水洗过的眼睛亮得惊人。他心头一悸,无法否认。

确实。

当张招娣穿着那件湿透的的白色浴袍,一路跌跌撞撞的敲响房门时,齐安的心都快碎了。初冬的天气已经相当寒冷,她浑身湿透,冻得嘴唇发紫,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连牙齿都在咯咯作响。她扑进他怀里的瞬间,那刺骨的寒意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当然知道她干了什幺。从她上气不接下气的描述中,他拼凑出了真相。震惊之余,他立刻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和可能引发的风暴,开始思索布局。

这个疗养院,虽然挂着“干部疗养”的名头,规格极高,但其安保体系实际上是隶属于某个强力部门的下属单位,负责首长们的安全休养。而负责这里日常安保的最高负责人,正是齐安在公安大学时的同门师兄。

李卫国这个人,齐安太了解了。能力极强,性格刚直,甚至有些执拗,最反感的就是特权干涉和越权指挥。这次江家的行事作风,李卫国虽然表面上配合,但心里一直憋着一股气,觉得江家太把自己当回事,扰乱了疗养院的正常秩序和安保节奏。

现在可好,江贤宇自己泡温泉泡到差点淹死,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结果江家的人不仅不低调处理,反而大张旗鼓,又是直升机送医,更离谱的是直接越权下令封锁整个疗养院,把他们这些正牌的安保力量当摆设,还颐指气使地要求限期破案。

李卫国心里的火气可想而知。在他看来,这根本就是江家自己人搞出来的乌龙,或者是江贤宇身体突然出了问题,却要他们安保部门背锅,还要承受那些被强行留下的大佬们的怒火!

就在这个时候,齐安拨通了李卫国的电话。

齐安几乎没费什幺口舌,只是私下跟师兄“交流”了一下现场情况和某些“合理”的推测,再赞扬了一下既往安保工作的成功。师兄心领神会,心中早已有了定论。后续的所谓“彻查”,不过是走个过场。没有监控,问询了一晚上也问不出个子丑寅卯,

于是,在沈聿力排众议施压之后不到十个小时,安保部门就高效地完成了调查。

结论非常官方且合理:经全面排查,未发现任何外部入侵或人为破坏痕迹。结合现场环境(水温较高易致疲劳、池边湿滑)及当事人近期工作极度劳累等因素,初步判断为在泡汤时不慎滑倒,头部浸入水中导致短暂溺水昏迷,属意外事件,安保措施无疏漏。

这份报告迅速送达所有人的手中。虽然有人心中仍有疑虑,但在巨大的压力下,封锁令被迅速解除。

清晨,冬日稀薄的阳光透过云层,洒在清冷的道路上,沿途还是那些寒风中瑟缩的热带花簇,一夜的喧嚣和紧张仿佛从未发生过。

齐安那辆低调的黑色SUV副驾驶座上,张招娣穿着一身宽大的深色运动服,袖子挽了好几道,裤腿也卷了起来,显得有几分滑稽,却又奇异地透着一股随性的洒脱。她脸上没有任何妆容,素面朝天,头发简单地扎了个马尾,几缕碎发垂在颊边。她没有刻意低头隐藏,反而大大方方地降下车窗,好奇地看着窗外正在陆续驶离的各式豪车。

出口的安保岗亭旁,站着几名工作人员,正在检查最后一批离开车辆的手续。其中一人认出了齐安的车,也看到了副驾上的这张脸,昨晚在内部排查的“重点关注人员”名单上出现过,是沈聿要求查找的人,虽然最终报告定性为意外,她似乎不存在于场所之内。

看到齐安的车驶近,那名工作人员犹豫了一下。按照流程,他应该上前询问并核对身份。但他也看到了昨晚李主任态度的微妙变化,以及最终那份迅速出炉的“意外事件”报告。

就在他迟疑的瞬间,齐安也注意到他的审视,对着他点点头。

工作人员一愣,下意识地避开了齐安的目光。他侧过头,对着岗亭里的同事微微摇了摇头,然后擡手,对着齐安的车,做了一个标准的放行手势。

栏杆擡起。

黑色的SUV没有丝毫停顿,平稳地驶出了疗养院的大门,汇入了清晨稀疏的车流中。

车内,她长长地地舒了一口气,转过头,看向专注开车的齐安,阳光透过车窗,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

齐安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没有转头,只是嘴角压制不住的向上弯起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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