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支离香

“南烨世子,你可有什幺想说的?”

齐宣揉着屁股支支吾吾半天。

齐彻往前两步,先是看到了一地的血,然后再是血泊中半死不活的李昌。

呦,这不老熟人吗?他心中轻嗤。

若是往常,他必然要踩着李昌好好嘲讽一番,可今日他却没有这个心情,只转头皱眉看了一眼沈衾。

随后他向她走去,不动声色打量了几眼,见沈衾身上似乎没有受伤的痕迹,才低声问道:“你这又是搞什幺鬼?”

沈衾看了齐宣一眼,道:“这就要问南烨世子了,为何要在给卫大人的酒里下毒?”

“不是!”齐宣立马反驳,一擡头见卫慎正看着自己,面上一红,咬牙道:“我从没有想要过害卫大人!”

他爱慕卫慎不得,第一时间知道卫慎在宫中私会许休缘,他就怒火中烧,一气之下派刺客去“刺杀”许休缘。

虽说是刺杀,可他哪来的胆子下这种死命令,只让那刺客吓一吓他,谁知那刺客竟动了真格,如今人也死了,他找谁对账去?

更冤的是,他下令说是一女一男,那个蠢货竟然错把沈陆二人当成了卫慎与许休缘。

齐宣擡头看了一眼齐敬王,只觉得父亲刀子般的目光要将他千刀万剐了。

当时刺客的头被送来王府,得知一切的齐敬王就大发雷霆将他骂得狗血淋头,扬言想要送死就直接去国师府门前一头撞死,大可不必用如此愚蠢的法子,甚至还想将他送往西域避避风头。

他慌了,国师的名头他也听过,传言在宫中那是一手遮天的人物,可他不知道竟能让父亲忌惮到这个地步。

可恐慌过后,却涌出更多不甘,赔了人不算还得挨罚,说不定还要被送去西域那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他如何放心得下卫慎在京中与他人卿卿我我?

又听说卫慎会带许休缘出席尚书府的鎏金宴,他便再次动了心思,谁知谋划到一半被齐敬王发现,说要打他五十大板再扔出府去。

这时李公淳突然到了府上,两人喝了一阵茶,送走李公淳后,齐敬王竟然没有再提这事,看样子是默许了他。

他仔细地调查过卫慎,知道她对酒研究颇深,必定能察觉出酒的气味不对,便可乘机指使李昌将那杯酒赐给许休缘。

一个小小的翰林庶吉士,死了就死了,倘若有人非要追究起来,卫家如今在朝中势单力薄,又偏生不肯站队,这样一趟浑水,又有谁会为了她趟进来呢?

可是齐宣没有想到,有一个人不仅趟了进来,还将浑水搅得更加汹涌,这个人就是沈衾,那个他今日险些错杀、被父亲叮嘱绝不可再招惹的人。

齐宣此时万分后悔今日出门前没有看黄历。

“我……”他嘴唇蠕动,齐宣虽性子懦弱了些,但相貌在京中也算一等的好儿郎,因此很是要面子。

要他说出实情,比杀了他还难受。

“我无话可说。”齐宣绝望地闭上了眼。

众人皆惊异,沈衾倒没有再问,只道:“将世子拿下,交由诏狱司,听候发落。”

“且慢。”

齐彻顺着声音看去,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了起来,身上的衣裳正是他在沈衾殿中看见的那件。

他瞳孔微微一缩,片刻后收回目光,面色不变,但眼神却冷了下来,嘴角的笑容有些讥诮。

寒蝉在一旁观察到,心中纳闷。

殿下这是怎幺了?刚才不还好好的吗?她忽然有些理解常宋平日里的抱怨了。

看他今日赴宴穿的这身衣服,也不对劲,殿下平日里素来喜好明亮些的红色,眼下却穿了身黑色。

……倒与陆将军身上的有几分相似。

寒蝉在宫中多年,许多事在心中打几个转就跟明镜似的,此时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

“沈大人,此事恐怕另有隐情。”陆长麟拱手道。

“南烨世子前些日子被派去临近南疆的陇西县督察边防,回来禀告臣当地民间谣言四起,铁器交易增多,部分商户出现囤粮现象,似是有人在暗中作乱,却迟迟未查出反贼。”

齐宣一愣,接着忙不迭点头:“对、对,陆将军说的是!”

“如果臣没有记错,这位翰林的大人,祖籍就在陇西罢。”

原本还有些低声议论的庭院突然静了下来。

谋反这顶帽子一旦扣下来,不管是真是假,许休缘这条命只怕也到头了。

“咳咳咳!”

一声突兀咳嗽响起。

“没事,你们继续,继续……”卫慎咳停了,拍着胸口嬉皮笑脸道:“李大人,你这府上的菜也太咸了,一勺子盐下去,都尝不出原本的味道了。”

还不待李公淳回应,又一个声音拖长了调子道。

“噢,陆将军这幺一说本殿下倒是想起来了,表哥,父皇派你去陇西后,次日你就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还在酒宴上跟我抱怨陇西气候难挨,可把你苦瘦了一圈,”齐彻双手环胸,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齐宣,叹道:“没想到表哥竟如此忧心我朝安危,本殿下实在惭愧。”

次日?这一日就能查到当地动乱?更别说什幺查了许久却迟迟未抓到反贼的说辞。

此话一出,众人便面有疑色,可看陆长麟一脸平静的样子,也不好说什幺。

“臣、臣从未想过谋反之事,恳求沈大人明鉴!”许休缘终于回神,扑通跪下,声音恳切而颤抖。

片刻后,沈衾开口道:“将这二人都带回诏狱司,本尊亲自审问,定会还无辜之人一个清白……”

齐敬王身躯一震:“使不得啊大人!使不得!我儿从小身子瘦弱,可经不起诏狱司那几鞭子啊!”

开什幺玩笑,让她带回去,恐怕竖着进去,只能横着出来。

“咳,那个,”卫慎的筷子点了点身子颤抖的许休缘:“我觉得这个才更瘦弱点吧。”

齐宣顿时红了眼,双手攥紧衣袖。

都这个时候了,她还护着那个贱民!

席间顿时又有些吵闹,暗处忽有“咻”的一道细微声响,鸟雀惊起,墙头凌空破来一支羽箭,划破静谧的浓夜,带着厉风直朝沈衾而来。

“有刺客!”惊叫声顿起。

齐彻与沈衾只隔着一个人的距离,手已经快脑子一步伸出去想拉住她,不料被一个人撞开。

“沈大人!”千钧一发之际,那个身影猛地扑起,挡在沈衾背后。

羽箭没入胸膛,鲜血染红衣袍,那人直愣愣倒了下去。

仔细一看,竟是跪在沈衾脚边,离她最近的许休缘。

场面一片混乱,沈衾却盯着现出一点明月的墙头,若有所思。

第二次了,这一次呢?也是一个乌龙吗?

待叫来大夫将人擡下去后,在场众人既不安又疲倦。

早知道这场鎏金宴要接二连三地见血,他们说什幺也不来了。

齐彻拨开几个乱糟糟挡住他的人,站到沈衾面前,见她没事,才硬邦邦吐出几个字:“你……没受伤吧?”

“多谢殿下关心,臣无碍。”

“是没事,没被箭射中,”卫慎终于放下了她那双筷子,站了起来:“但是中毒了。”

齐彻原本放下的心瞬间又提起来,不由得一下攥住了她的手臂,瞳孔放大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中毒?!”

方才还让他带药,怎幺片刻不见又中毒了,她就不能安分些……

陆长麟在不远处看见,缓缓垂下了眸子。

“殿下,臣说了,无碍。”沈衾淡淡打断了他。

齐彻一噎,如此近的距离,甚至可以看见她眸中自己急切的倒影,不知为何竟显得有几分滑稽。

他恍然回神,触电似的放开手,扯了扯嘴角,退开两步,又变成了那副事不关己的无谓模样。

“沈大人,恕臣多言,若那人真是反贼,此事便关乎到陛下和天下的安危……”陆长麟还想再说些什幺。

沈衾转头看向他:“陆将军的意思是,那反贼替本尊这个当朝国师挡了一箭,而那箭又扎入心脏的位置,如今生死未卜?”

“当然,也不排除一种可能,”沈衾笑道:“那人假意替我挡箭,实则是获取我的信任,博取我的同情,你说是吗?陆将军。”

陆长麟看着对方幽深的眸子,隐在袖下的伤口竟莫名有些隐隐作痛。

*

一场筵席不欢而散,齐宣被带回诏狱司,众人怀着各自的心事离开了尚书府。

沈衾、齐彻、陆长麟三人走在后头,三人行至尚书府门口,沈衾忽然停住了脚步。

“陆将军,请留步。”

“在下近日整理到关外的史料图集,苦于对关外地貌不甚了解,可否邀陆将军入马车内指点一二。”

陆长麟一怔,颔首道:“自然,大人不必客气。”

待陆长麟进了马车,沈衾转头一看,周围已没有齐彻的身影。

寒蝉低声道:“大人,太子殿下方才一个人离开了,要派人去拦吗?”

“不必。”沈衾说完,也进了马车。

两人在马车内相对而坐,时间一点点流逝,陆长麟自诩有定力,此时也不免心生异样,对方从头到尾竟只问了关外地貌云云,旁的一句话都没提。

他以为今日发生了这幺多事,她必定有法子问得他哑口无言。

“大人送来的这件新衣,臣很喜欢……”陆长麟道。

还是他先忍不住了。

“陆将军喜欢就好。”

陆长麟看着眼前端坐微笑的人,心中仿佛有什幺东西要呼之欲出。

她早就看穿了他的伎俩不是吗?

不然为何当时鎏金宴上她话里有话?

为何非要与他作对保下势力单薄的卫家?

为何给他送的这件新衣上沾了“支离香”,一种能诱发人的情欲,若得不到缓解则受百虫钻心之痛,而一旦缓解了体内五脏六腑皆会渐渐腐烂的剧毒!

他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大人,这衣上熏的是什幺香?很是好闻。”

沈衾轻笑一声:“我给陆将军的衣服上下了毒,陆将军难道不怪罪我吗?”

陆长麟隐在袖下的手瞬间攥紧。

他总是看不透她,就像现在,她竟然直接当面承认了,让他腹中打好的草稿不得不全部推翻重来。

“臣……”陆长麟张了张嘴。

“好了,不玩笑了,若是会怪罪我,陆将军又怎幺会穿上它来赴宴呢?”

陆长麟一怔,看着她没有说话。

“如果我没记错,陆将军几年前曾在作战时中了怪异至极的寒毒,落下了病根,至今仍未痊愈。‘支离香’属性带热,正好与你体内的寒毒相克,不仅不会中毒,还有驱寒之效。”

没错,他敢穿上这件衣服,就是因为他体内残余的寒毒能克制这香。

可是他中毒这件事已是多年前,除却身边几个亲信无人知晓,她又是如何知道的?

这是在警告他,他身边有她安插的卧底?

还是误打误撞得到消息,来赌一把印证她的猜测?

又或是在有意试探什幺?

陆长麟又想起与衣裳一并送来的字条。

“——扯坏将军衣袖的赔礼。

今晚鎏金宴,期待一睹将军风姿。”

是了,这是个陷阱。

他原本不该穿的,过后若是问起,随便找个理由解释就行了,说不定还能将此事作为日后的一个把柄。

他又想起当时得知衣服上下了毒时的心情,有些不可置信却又觉得在意料之中,本该愤怒又有些郁闷,短暂的沉默后,他做了决定,打算将计就计,穿上看她作何反应,是会得逞的喜悦?还是对他轻敌的失望?

接着就能撕破她平静而完美的面具,看她错愕、茫然、慌乱的样子。

可现在,她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

他怎幺会穿呢,他不应该穿的。

他被情绪掌控了脑子。

他的呼吸有些乱了,阵脚也有些乱了。

这样一件随意的小事,就能打乱他的阵脚。

这就是对他假意挡箭、企图骗取信任的警告和报复吗?

这一局,是他输了。

他压下心中复杂情绪,擡眸看向沈衾。

却见对方也正看着他,那双在夜色中静静含笑的眸子,仿佛能直直地望到他心底的最深处。

里面的笑意让他少有地产生了不安,似乎在问他——

陆长麟,你暴露的难道只有中过寒毒这一件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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