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塔的天永远阴沉,像是专为死囚准备的牢狱。墙面斑驳,石砖冰凉,窗子极窄,风穿过来像刀子。
金曦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天了。
她靠在角落,手脚仍有抑制环锁着,喉咙发干,眼底却冷静如水。她始终没睡熟,警觉如野兽——但这次,她居然被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接近了。
“醒了啊?”
一个少年音从她面前传来。
金曦猛地睁眼,却怔了一下。
那是个很年轻的少年,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一身简洁礼服,没有军徽,但料子和剪裁都极贵,袖口处的暗纹印着皇族独有的雪鹤纹章。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春水映雪,正趴在她面前,撑着下巴,好奇地盯着她看。
“你什幺时候进来的。”她沙哑开口,语调低冷。
少年笑了,毫无防备地靠近几分,歪着脑袋:“你刚刚分化的时候是不是也很痛?我三个月前刚分化,还没完全稳定下来。”
金曦眼神一凛。
S级Alpha。又一个。
她来帝国不过十几天,却已经遇见了太多的S级Alpha。以她在联邦军部的资历,十年里也只与两个S级Alpha打过交道——一个是总司令,另一个是驻美京的战地军官。S级个体本就是万人中无一的存在,偏偏在帝国,仿佛遍地都是。
她盯着少年,语气冷淡:“你是谁?”
少年眼神弯弯,笑得乖巧得近乎无害:“展森,排行第二,是展渊殿下的弟弟……你们口中的‘二殿下’。”
金曦眉头轻动。
果然是皇族——她听过展森的名字,但只知此人久居深宫,几乎不露面,没想到竟然也分化成了S级Alpha。
“你就是那个S级的Omega?”少年蹲下来,离她更近了,眼神像是看新奇物种,“你好像没有想象中那幺吓人。”
金曦嗓音淡得像铁:“放我出去,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展森咧嘴一笑,却没有接话,只伸出手指,想碰她耳边被风吹乱的一缕头发,但中途还是收了回来。
“父王原本是要杀你的。”他忽然开口,语调依旧轻松,仿佛说的是某个宫廷晚宴上的插曲,“不过,有人提出了交换条件——很诱人的条件哦。”
金曦没有动,眼神却像刀锋破冰。
“什幺条件。”
展森坐到她旁边,声音轻飘飘:“我也不知道。但父王动摇了,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你现在还有价值——不然,我也不会被允许来看你。”
金曦没说话。
展森却凑得更近,低声道:“不过我真的挺好奇你到底有多厉害,要不要,我现在就把你放开,让你打一架试试?”
金曦冷冷扫他一眼,声音森寒:“你不怕死?”
少年抿嘴一笑:“怕啊,可我更怕一辈子都没意思。”
他站起来,拍拍衣服,像是来玩耍过一场的孩子:“我得走了,父王不让我待太久。他说你是祸水,死了才干净。”
走到门口,他却忽然转头,看着她的眼睛很亮:
“但我觉得,你是那种,不死也能翻盘的人。”
北塔的门第一次被打开。
金曦听到厚重的铁门嘎吱作响,铁链在地上拖行的声音冷冰冰卷进耳膜。几名士兵走进来,不发一语地替她解开了固定环,却在她手腕上重新扣上了精密的约束器。
再下一秒,黑色的布被盖在她眼上。
她没有反抗,只是深吸一口气——?冷静、警觉,将所有感官调动至极致。
她不知道他们要带她去哪。是刑场,还是……另一场羞辱。
她被押着走过长长的阶梯、穿过几道冷硬的大门,每一步都像走在刀锋上,耳边风声呼啸而过,仿佛路途尽头是深渊。
可她一直沉默着。
直到那声音响起——
“……把那副锁链松开,她又不是牲口。”
男人的声音冷峻,带着不容置疑的上位者压迫力。
可金曦却像被击中神经。
她猛地僵住,呼吸一顿。
黑布遮住了眼睛,可那声线、那音色,早已刻进她骨血里。
是他。
祁栖白。
——联邦最高战区总司令,金曦名义上的“养父”,也是那个在她十二岁分化第一天就亲手给她打上抑制针的Alpha。
那个带她走出研究所地牢、送她上第一架训练机甲的人。?那个亲手教她拔枪、教她如何掐断感情、教她如何在战场上存活的人。
那个从不亲昵,却把她从尸山血海里拉出来,一次次放进冰雪风暴的人。
“你、疯了……”
金曦声音沙哑,像是从喉咙深处被撕扯出来,颤得近乎不可控。
她的指尖发麻,掌心隐隐出汗,身体却一动未动。那一刻,她像回到十七岁,第一次执行斩首任务失控回营,被祁栖白当众拎进指挥室的夜晚。
“你不是不能出现在帝国境内……”
她喃喃,像是在否认,像是在自问。
她不敢动——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她从未想过,在这里,在帝国的心脏,在她几乎被判死刑的此刻,会听到那道她以为此生再听不到的声音。
祁栖白的声音并不靠近。
但他一如既往的冷静,从容中带着摄人的锋锐:“金曦,她是我的兵,不是你们的俘虏。既然是交换,就给我把规矩摆清楚。”
“把布拿掉。”他又说了一句,语调不重,却冷得让周围的空气都低了一度。
金曦闭了闭眼。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黑布就被人扯下。
刺目的光亮涌入瞳孔,瞬间刺痛了她已经适应黑暗的眼睛。
等到她终于能看清眼前那片金碧辉煌的大殿时,视线尽头,那人影笔挺如枪,军服上金线雪纹,肩章刻着联邦的鹰隼印徽。
他站得极远,背光而立。
却还是让她一眼就认出——祁栖白。
她的养父,她的战神,她曾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信仰。
祁栖白微微侧过脸,那张清冷得近乎神祇般的面孔上带着克制的锐意,一眼望过来,仿佛隔着十年刀火。
金曦喉头一紧,眼眶突地发热。
可她没有流泪。
只是咬紧了牙,像多年前在训练场上无声挨过他一枪那样,咬出了血。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是忘了如何呼吸。
?祁栖白朝她走来,每一步都踩在金色的云纹石砖上,沉稳如战鼓擂心。
金曦想擡头,却几乎控制不住眼睫的颤抖。
她听见他开口——
声音依旧是熟悉的低沉,像寒铁浸雪,干净克制,却不知为何,恍如梦魇醒时,清醒得让人发疼:
“把她的束缚解开。”
他不是在和她说话,是在命令帝国的侍卫。
?语气带着上位者才有的冷静与笃定,仿佛他不是来求人的,而是来取回自己东西的。
几名侍卫迟疑地对视一眼,没有动作。
祁栖白看也不看他们,只是向前踏近一步,身后披风如刃,气息逼人到极点。?“帝国若想与联邦谈条件,第一条——先把我的人还我。”
“……你的?”有位将领低声嘀咕。
金曦听到了这句话,身子微微一震。
她忽然觉得难以忍受这片空气的重量。
她不是他的。她只是一个犯了错的兵,是脱了他后腿的罪人。
她的喉咙干涩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明明嗓音已嘶哑,却还是努力控制着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双早年间站在战术图前为她画路径、在训练场边默默看她负伤的手,现在竟然替她撕开帝国宫廷的边境线。
——她成了祁栖白的软肋。
从来都是他保护她。?哪怕她已经不值得了。
金曦死死攥着被抑制环勒红的手腕,心头仿佛被万钧压顶。
眼前的男人,眉眼还是记忆里那样锋利、冷静,神色从容如常,仿佛还站在联邦首都的中枢大厅里,调度千军万马。
可她知道,眼前不是联邦,是帝国的心脏。
他竟真的,孤身来了。
这一刻,金曦只觉得荒谬,又绝望。
“你不该来的。”她终于开口,声音微微发颤。
祁栖白看着她,目光淡静,却有压抑不住的细碎微光在眼底悄然浮动。
“你是我亲自教出来的人。”他道,语气极轻,却像铁铸,“没有人,有资格碰你。”
“祁栖白——!”她忽然喊出他的全名,嗓音一紧,像是咬断了自己的牙。
他静静看着她,没有动。
金曦低声道:“你为什幺来?你不该来的……”
你是总司令。是联邦最后的王牌。
“我只是,来带回我的军官。”祁栖白道。
这一句不动声色的平静,让金曦眼前一黑,几乎快站不住。
她恨不得冲过去将他扇醒。?可她双手仍被锁着,像被命运钉死的囚徒,连反抗都显得可笑。
她咬牙,低声喃喃:“我已经不是你的军官了。”
祁栖白却只是看着她,轻轻吐出一句话——
“那就回来。”
简单四个字,叫她心底千疮百孔处忽然开始发热。
她低着头,肩膀轻微颤抖,像是努力压抑一场崩溃的风暴。
?她的祁栖白,那个在她十七岁时救她出训练营、在她伤重失控时轻拍她额头说“没事”的人,如今在帝国的权力中心,为她站成了一道绝壁。
可她只是低声问了一句: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是叛国。”
祁栖白看着她,目光一如从前:
“知道。”
“但你还来?”她声音终于哽住。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极轻极慢地说:
“你是我带出来的兵,我不养弃子。”
金曦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从内到外都在颤抖,都觉得自己的一文不值。
她的身体还在发抖。
不是出于畏惧,而是那种在极限生死之后,终于被某种温度安抚、却又无从逃避的本能反应。
祁栖白没有开口。
他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一些,像是唯恐一个不留神,她会再次从他怀中消失。
他的怀抱一如既往的冷硬——他是一个从战场上长出来的人,肩背如甲,臂骨如枪,连呼吸都带着铁与雪的气息。可就是这样一具冷得像兵刃的身体,却给了她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
金曦的侧脸贴在他锁骨上,那银白色的发丝垂落在她颈侧。
有点痒。
她下意识地偏了偏头,不想让那熟悉得近乎温柔的细节扰乱了自己心神。
可情绪已然奔涌而出,她根本无力克制。
她从来不是一个需要被人保护的Omega。?她是军人,是兵,是联邦最年轻的S级个体,是能够独自操纵四级机甲扫荡战线的疯子。?她想要的,是与他并肩。是成为能站在他身侧的人,而不是让他为了她——背上“叛国”的罪名。
她的声音终于轻轻响起,近乎耳语:
“你……用什幺换我?”
祁栖白脚步没有停。
他抱着她,一步一步,穿过这座金色与冷铁交织的大殿,像是踏碎了帝国最坚硬的权威。
听到她的问话,他低头看了她一眼。
唇角轻轻挑了一下。
“你都说了,叛国罪啊。”
语气听上去像是在开玩笑。
可金曦知道,叛国……是他手里那些没人敢碰的战区情报、两条地形优势线,和一部分永久性战略撤离名单。
一时间,她的胸腔里像是塞满了锋刃与炽热的水银,情绪反而瞬间钝住了,没再追问。
祁栖白低下头,声音压得更低些,几乎只有她听得见:
“还有我自己。”
他在陈述一场交易,却没有一点犹疑。
“他们的王子想要我亲自来”所以,他就来了。
金曦猛地擡头,目光撞进他眼中。
那双眼依旧平静,像是在风雪夜里守着指挥台的哨兵,语气轻描淡写,却分毫不留退路。
“他们要我献出你的命,”他缓声道,“我就过来看看,用我自己,把你带出去。”
她忽然有些难以呼吸。
“你疯了。”
“你早就知道我疯。”
祁栖白笑了笑,眸色却沉如深海:
“只是不疯起来,你以为我会让他们碰你?”
空气压得几乎要炸裂。
她死死攥住他肩膀的手颤了颤,终于没再说话。
祁栖白迈过帝国宫廷的大门,月光倾斜洒下,披在他银发与军徽上,仿佛有万军相随。
她缩在他怀中,眼眶忽然泛热,喉头哑得厉害,却只问了一句:
“……你会后悔吗?”
祁栖白低头望她。
语气冷静到残酷:
“我只后悔晚来一步。”
——她若真的死在北塔。
那才是他真正的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