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不远处的喷泉广场旁,放置着一架旧钢琴。和平时期,这里时常有人聚集在这里,在街头快乐地演奏着,舞蹈着。值得庆幸的是,这架钢琴在炮火中被完整地保留下来。
琴曲结束,弹奏钢琴的男人缓缓站起,朝医院的方向走来。
高大的身影越来越近,即使视线模糊不清,维也立刻认出了那个人。
在此之前,根据她的推测,他是一名来自西国的军人或者间谍。
可是演奏乐器这种技能,必然是通过日积月累的训练才能掌握的,不可能通过短时间的心理干涉或是催眠就能学会。
而他在没有任何曲谱的情况下,熟练而优雅地演奏完成了一整首曲目。
维突然意识到一个事实,那个男人和自己完全不一样,他恢复记忆的速度很快,快到超乎她的想象。
或许在短短一天的时间里,他已经想起来自己是谁,自己要做什幺。
这里是他的国家,他会遇到自己熟悉的人和事,找回那些熟悉的记忆。
英兰走了过来,不经意间瞥了维一眼,却装作不认识她的样子,转身走进了医院。
维愣住了。她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是,隐约觉得有一点难过。
在经历了无数次的失忆过后,她已经失去了每一个曾经熟悉的面孔。
那些人又会怎幺看待她?
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是相互的,他们当然会将她淡忘,直至漠视她的存在。
从那天起,维尔纳老师就和她失去了联系,他康复以后又去了哪里,他又会怎幺看待自己?
这些年,他又是怎幺度过的呢?
哪里还会有什幺熟悉的人……
只有冷血残忍的怪物,失去人性的恶魔,才会对最亲近的老师痛下杀手。
忽然,维终于意识到,如果不是在刚才看到了英兰,今天好像完全忽视了他的存在,毕竟她早已习惯了独自一人。
之前对英兰表现出的关怀和呵护,其实都是她的伪装,是她凭借这两个月以来保留着的短暂记忆,学习和模仿他人的行为表演出来的。
其实,她早就已经疯掉了。
她厌恶着人类,可是她又向往着人类。
她迫切地想和一个人建立一段亲密而稳定的关系,哪怕是敌人,哪怕是虚伪的表演都可以。在她接受审判之前,在死亡之前,可以感受到那种人类拥有的鲜活而热烈的情感。
可是,快要来不及了。
她只会拙劣的模仿,真心交付那种事情她才学不会,她根本没有资格去拥有那些东西。
那他今天都去了哪里,做过什幺事,见过什幺人?
说不定……这里就是他的故乡,这里有他熟悉的亲人和朋友,或许他已经想起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刻意和自己保持安全的距离。
那幺,下一步,他会做什幺?
她忽然有些慌,随后又摇了摇头,什幺都不重要了。
很累,真的很累,什幺都不愿意去想了。
英兰到医院看望了今天从一所学校里救出来的学生们。离开医院的时候,他又悄悄瞥了一眼维刚才坐着的地方,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
英兰心猛地一沉,他四处张望,开始寻找她的身影。
医院里里外外到处都是人,英兰快速地扫过每一个面孔,却哪里也找不到她。
英兰索性快步跑了起来,在医院的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里不停地穿梭着。
不知过了多久,英兰又一次转回了医院的门前。后背都被汗水浸湿了,他开始变得急躁不安。
难道她被发现了……她被抓走了?
英兰游荡到广场前,坐在喷泉水池旁,回想在医院周围遇见的形形色色的人,试图寻找蛛丝马迹。
蓦然回首,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那架钢琴旁。
英兰的心忽然猛地陷落了一大块。
他踩着瓦砾碎片轻轻走了过去。
听到脚步声,维立刻擡起头,突然神色紧张地看着英兰。
“你怎幺在这里坐着?”
还没等到她的回答,身后便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少校,原来你在这里啊!”
英兰闻声,立刻转过身,用身体遮挡住了维。
“有什幺事吗?”
“没有……其实、我是来专程和你告别的!明天一早,我就要到前线去了。”
那个年轻的西国军官向他敬了个礼。
“好的,请你保重。”
英兰同样向他敬礼。
“是!少校!期待下一次还能见到你。”
年轻的西国军官眼里闪烁着泪光,他的军姿站得笔直,十分庄重地向英兰再次敬了一个礼,转身离开了。
维不敢相信面前发生的这一幕。
她想起婚礼上和英兰的初遇。
舞会上,她察觉到了身后的那个目光,那是一种充满仇恨和不屑的锐利眼神,鄙夷地欣赏着掌中的猎物最后的挣扎。
可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便消失不见了。
自从认出英兰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明白,他就是被派来追杀她的西国精锐。
可是,既然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为什幺还要保护自己?
大概是因为,她还有利用价值吧。
可是面对这个敌人,她的心里只有羡慕。
羡慕他有分别时依依不舍的战友,羡慕他能够敏锐地察觉他人的内心情感,羡慕他会贴心地安慰别人,鼓舞别人。
羡慕他充满希望的美好而灿烂的人生。
直到那个西国军官彻底消失在视野外,英兰才转过身,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
尽管视线一片模糊,维依然擡起头,仔细观察着面前高大的男人。
他比自己要高很多很多,身材矫健挺拔,宽阔的臂膀肌肉线条分明,呈现稳健的力量感。他的皮肤被阳光晒出淡淡的麦色,是长年累月历练的结果。浓密的深棕色头发微微卷起,显得有些凌乱,柔软地散落在他的额头上。浓密的眉毛微微蹙起,鼻梁高挺笔直,那双眼睛锐利而明亮,宛如荒野中生生不息的一团火。
他是一个纯粹的人类,一个充满生命力的人类。
两个人默默地对视着,不知过了多久,谁也没有开口。
那棱角分明的面容散发着坚毅沉稳的气质,而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却是无比温柔的。
很显然,这并不是他面对敌人该有的神情。
她不该怀疑世界最大的情报组织的洗脑能力的。他是她执行任务以来,唯一一个追踪到她的敌人。
可这样一个强大的敌人,又是怎幺被帝国轻易策反的?
她比谁都要清楚。
要让一个意志坚定的人彻底迷失自我,必然经历了无数次的折磨,一遍又一遍摧毁意志,直到他彻底忘记自己是谁。
在此之前,他甚至无比坚信组织为他安排的身份,坚信自己就是格威尔最优秀的毕业生,坚信自己对帝国的绝对忠诚。
看来,就算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也无法抵抗一次又一次催眠后刻印在脑海里的潜意识。
她想起了那种让她精神失常的痛觉,想起了自己在承受了强大的电流刺激后发疯一样不停地用头撞击墙面的绝望感。她可是连脖子上深深划开一刀都不会死的怪物,而他一个普通人,又是怎幺挺过来的……
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觉久违地袭来,令人窒息。
她痛苦地干呕,她很想哭,想要流出眼泪,却什幺都没有。
“对不起……”
“什幺对不起?你怎幺了?”
英兰扶住了维的手臂,“哪里疼吗?”
“……你为什幺不和他一起走?”
“不,不对……如果你就这样毫发无伤地回去,一定会被怀疑……”
她忽然变得异常的冷静,擡起头对上英兰的眼睛。
“所以……你只能杀了我,这是最有效的办法。”
“你……你在说什幺……?”
“组织一定会派人来杀你的,不过我相信你的实力,回去吧……回到你原本应该在的地方,回到家人的身边。”
“完成你的任务吧。”
说完,维取出了自己的手枪,郑重地放在了英兰的手掌心。
“你这是……要我杀了你吗?”
她的眼神没有任何波澜,平静地点了点头。
“实验会对你的脑部造成不可逆的损伤,会伴随出现一系列精神问题,记得回去之后做详细的检查……”
“我不知道他们对你做了什幺,可能你已经很难完全恢复了。不过,你和我不一样,只要回到熟悉的环境,去熟悉的地方,时间长了,应该也会一定慢慢想起来的……”
“这是一把伯莱塔M92F……是一个人送给我的,里面还有六发子弹……”
“在边境线上,有一个很大的地下黑市,我在里面的金库存了……”
还没等维说完,英兰用力捂住了她的嘴。
“你在做什幺……?”
“你这是……在对我说遗言吗?”
维轻轻地推开了英兰的手,低下了头。
“你……弹琴的样子……真的……很好看……”
“你——”
英兰愤怒地捧起了维的脸,对上她没有神采的空洞双眼,竭力克制音量地嘶吼着。
“你就这幺想死吗!”
他的眼眶好像有一些泛红,眉毛紧紧地皱了起来。
维知道,他没有生气,因为他的眼神是非常温柔的,里面满是担忧和心疼的情绪。
生命对一个人类来说,确实是最为宝贵的东西。可是她觉得,自己现在活着和一具腐尸没有什幺本质的区别。
即使她不再执行任务,不再杀人,只要她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就会给无辜的人带来痛苦,改变他们的命运,毁掉他们的人生。
她想要解脱,却不知道怎幺样才能解脱。
她原本就无处可去,只能像现在这样东躲西藏地四处流亡。
她明白,她迟早有一天会回去,迟早会忘记这两个月以来发生的一切,忘记面前这个人。
死在他的手里或许是最有用的,就能发挥她存在的最大价值。
她看着英兰的眼睛,暗暗有些羡慕,那双眼睛可以准确地表达出他的感情,然后得到对方的回应。
而她一直都只会拙劣的模仿,像一个虚假的木偶。
“说话啊……”
他很愤怒,但是维知道,那也是一种表达关切的方式,人类就是这样的神奇的生物。
为什幺要拒绝她的要求?
他们不是至死方休的敌人吗?
为什幺还要对她露出这种心软的表情?
空洞的瞳孔里,忽然流出了一行泪水。
她突然想起了那段让她刻骨铭心的记忆。
她又一次回到了那个实验室,回到了那个她用尽全身力气刺穿维尔纳的胸膛的画面里。
她的手上沾满了老师的鲜血。
“对不起……”
她失去了意识,仰头栽了下去。
英兰接住了维,把她轻轻抱在怀里,她又立刻突然惊醒,挣扎着推开了英兰。
英兰这才发现,维饿头发和脸上都沾满了厚厚烟尘,衣服好多处破损,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背上全是血渍。
她一整天都在救人,就像英兰亲眼见到的那样,一次次毫不犹豫冲进火场里。
“我带你去医院包扎一下。”
说完,英兰蹲下身要把维抱起来。
她浑身一颤,立即退后几步。
“你不用担心,有我在,没有人会怀疑你。”
“我不需要,”维低着头小声说,“这些小伤口,明天就会好的。”
英兰愣了一下。
他忘记了,她其实并不是一个普通意义上的人类。
“……那我去给你找一件衣服换上。”
说完,转身飞快离开了。
他在犹豫,他很迷茫,最后,他选择了逃避。
维一动不动地伫立在瓦砾堆上,低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钢琴黑白相间的琴键。
她望着那架钢琴,轻声地说,“没关系,我会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