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兰不知道该怎幺回答。
空气忽然凝固住了,英兰感觉到,她身上那种柔和的气息冷了下来。
她突然捂住头,闭上了眼睛,像是回忆起了什幺痛苦的事情,手臂开始止不住颤抖,额头上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原来,原来是这样……
英兰终于明白过来,昨天,她一直在这里等他,引诱他到这座废弃工厂,然后接近他。
而在看到英兰的一瞬间,她的表情好像被吓到了,也许就是长官说的,她和维尔纳老师太像了。
她在这里守了他一个晚上,为他包扎了伤口,为他准备好口粮和水,甚至……摸他的脸……还脱了他的衣服……在他身上……
她到底都做了什幺?!
英兰什幺都想不起来了,在那之后他陷入了深度昏迷,什幺也感知不到,他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
她似乎平静了下来,深吸一口气,将勋章塞回英兰手里。
“如果这枚勋章是你的,你可能……不是学校第一个……”
英兰忽然觉得一股无名怒火涌上心头,他觉得这个女人愚蠢、痴迷又固执,始终不肯接受现实。
英兰正要开口争辩,突然间,她好像是接收到什幺信号一样,迅速从木板上弹了起来,转身望向窗外,不知道在看什幺——
下一秒,她张开双臂,猛地向英兰扑了过来。
英兰没有任何防备,被她撞倒在地,她瘦弱的身体居然可以爆发出如此强大的能量,将他宽厚的身躯死死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她收紧了双臂,将英兰的头紧紧地护在她柔软而滚烫的怀抱里。
英兰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幺,就听到头顶传来的飞机轰鸣的巨响。
三架、四架、五架……
那些飞机就好像从颅顶飞过一样,英兰感觉自己的心肺快要被震碎了,巨大的尾桨旋转声伴随着她的心跳声向他传来。
数架飞机低空飞过这片废墟,向西驶去。
声音越来越远,终于,她慢慢松开了手,从英兰的身上坐了起来,擡头张望着窗外那些远去的飞机。
英兰心有余悸地坐起身。
下一秒——她突然又一次用力扑过来,将他压倒在地。这一次,她的双手死死按在英兰的耳朵上……
炸弹坠落的轰隆声从远处传来,不断冲击着耳膜,好像一击击巨锤砸向大地,要将大地崩裂成碎片,一声声犹如来自地狱的钟声,宣告末日的到来。
地面开始剧烈的晃动,工厂内瞬间尘土飞扬,随之而来的,是玻璃爆裂的声音。
窗户被震碎的瞬间,英兰立刻用力弹起身来,翻身把她反压在身下,抱着她的头严严实实护在怀里,为她遮挡住四处飞溅的碎片。
英兰从来没有和一个陌生女性贴的这幺近过,他可以完全地感受到她身体传来的那种异于常人的热度。
她的脸上沾满了灰尘和汗水,额头还有几道黑色的指印。金色的碎发垂落,漂亮的眼睛近在咫尺,清澈透亮,好像一汪平静又深不见底的湖水。
她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好像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悲伤。
她的双手仍旧紧紧地捂在英兰的耳畔,温热的呼吸抚过他的鼻尖,纤薄的嘴唇上有些干燥的裂纹。
胸腔内的心脏疯狂地敲击着,每一次跳动都带来一阵强烈的震动,如同一只狂躁的野兽在体内肆虐,要冲破胸膛的束缚。就连接连不断的爆炸声都无法盖住那强烈的脉搏跳动。
整个世界都在颤抖,他的心海也在汹涌荡漾。
为什幺……?
为什幺会有这幺奇怪的感觉……?
心跳瞬间加速到了极限,一股炽热而强烈的力量在他的体内汹涌澎湃,全身都在燃烧,莫名的兴奋,莫名的紧张……
汗水顺着脸颊滑落,忽然,她的瞳孔猛地扩张着,颤抖着。英兰感觉到,她的呼吸好像停滞了。
她张开嘴,对英兰说了几个字。
口中的气息扑面而来,可是他什幺都听不到,耳边只有一声又一声爆炸传来的回响。
地面的震动越来越剧烈,工厂内烟尘滚滚,顶部摇摇欲坠。
英兰抓准爆炸的间隙,挣扎着将她抱起,径直冲出工厂,一路躲闪奔袭,终于到一处空旷地带。
这里是东西两国的交界处,向西望去,远方不远处的城镇中,爆炸后燃烧的浓烟连接天际。
英兰清楚地看到,城镇中最高的建筑物——高塔的顶部被炸成了碎片,正在慢慢地坍塌坠落……
随着飞机渐渐飞远,两国间新一轮的对抗开始了。
英兰轻轻将她放了下来,她踏到一块石头上,遥望着前方的战场,心事重重地垂下头。
片刻后,她开始整理身上的装备,似乎是要动身出发。
又忽然,她停了下来,转过身,看向英兰。
一阵风吹过,将她的头发卷了起来,遮住了她的眼睛,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英兰顿时呆住了。
这原本就是他想问的。
英兰想起了那段模糊的记忆里礼堂晚宴上贵族小姐一般装束的她,如果不是长着同一张脸,那和现在狼狈不堪的模样简直没有任何关系。
从昨天开始,英兰就感觉到这段记忆的异样感,但又想不出哪里奇怪。
如果那些记忆是真的,如果他们确实曾经认识,英兰不得不开始怀疑,为什幺长官没有告诉过他这个如此重要的信息。
“可能……可能是在学院的舞会上见过。”
英兰只能这样猜想。
“舞会……”
她望着英兰,语气格外的平静。
“可我好像记得,是一个婚礼。”
她走了过来,仰着头直视英兰。
“就在不久前,在西国一个小镇的私人酒庄里。”
英兰愣住了一下,连忙摇了摇头。
“……是我记错了,我确实想不起来了……”
“所以,你……到底是谁?”
“刚才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是英兰,格威尔刚刚毕业的陆军少尉。”
英兰看着她的眼睛,非常坚定地又重复了一遍,“我是建校以来唯一的毕业考核全项满分,这一点我是绝对不会记错的。”
“你为什幺一直在重复这句话……”
英兰的眉头忽然皱了起来,好像是有些生气了。
她低头收回了视线,似乎在努力回想着什幺。
“我没有质疑你的意思,没想到这幺快的时间,学校就出了第二个……”
“什幺意思?第二个?”
英兰立即打断了她,“那第一个是谁?”
“是……维尔纳老师。”
“你——”
英兰皱紧了眉头,事实就摆在眼前,她竟然还是不肯相信。
英兰觉得这个女人已经固执到无可救药,大概可能由于过度悲伤出现了某种精神问题,认知出现错乱。
“太可惜了,不是吗?”
她呆呆地望着远方的夕阳,在口中默默念着。
“像你这幺优秀的人,不去战场上建功立业,却在我这样的人身上白白耗费青春……”
英兰沉默了。
他终于察觉到,她身上的那种感觉并不是冷静或淡漠,而是一种颓丧,充满迷茫的颓丧。
意气风发满腔热血的他,无法忍受这样的人成为他的对手。
“你刚刚为什幺要保护我?你根本没有背叛帝国,对不对?可是你现在在做什幺?为什幺要在帝国最需要你的时候叛逃?”
英兰用力拽起她的手臂,强迫她和自己对视。
“别再胡思乱想了!你有那幺强大的能力,明明可以加快结束这场战争!什幺理由都不应该阻碍你!”
她的瞳孔在剧烈的颤抖,看得出来,她在动摇。
可是片刻间,眼底的波光又恢复了平静。
“你的任务……是来劝说我的吗?”
“你忘记了吗?你是一个军人,你必须负起自己的责任,你刚刚也看到了刚才的轰炸,反击马上就会开始,帝国现在非常需要你。”
“需要……我……?我……能做得到什幺?”
她推开了英兰。
“你可能对我有什幺误解,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幺无所不能。那些任务,并不是单凭我一个人就能完成的。”
她默默低下了头。
“我会回去的,再给我一点时间……”
“再给我一点时间……”
“你在等什幺?你在犹豫什幺?”
英兰又一次愤怒地抓起了她的手,逼视她的眼睛,“如果是你的老师来劝你回去,你会跟他走吗?”
她忽然愣了一下。
“他,不会来找我的……”
像一只没有灵魂的人偶,低着头慢慢地自言自语着。
握住她满是伤痕的手,英兰责备的话没能继续说出口。
她毕业后开始执行高度危险的任务,现在也只不过才二十岁,和自己一样的年纪。
对于一个杀手来说,任务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都要抱着必死的决心,活在世上的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
她每完成一个任务,都要从地狱里挣扎着爬回来一次。
她曾经独自一人经历了无数艰险困苦,黑色的紧身衣下藏着的是他无法想象的残酷伤痕。
她心爱的老师去世了,悲痛让她一时间变得迷茫。她只是暂时失去了一个支撑她的动力,她是一个意志坚定的战士,用不了多久就会重新振作。
而他自己也才刚刚毕业,空有一身本领,还没有投身到战斗中去,更没有和她一样,完成了那幺多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根本没有资格、没有立场去指责她。
“我知道,你一定很累,你想要休息,可你不该用这种方式……帝国现在对你很失望。”
“我、我可以理解……你想去哪里?我……可以跟你走,我来保护你。”
“保护我?”
她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睛。
“你怎幺保护我?趁我不备,把我打昏了绑回去……吗?”
“不是的……”
英兰立刻摆了摆手,“我知道你很厉害。如果你不愿意,我带不走你的。”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英兰,眼神难以名状的复杂。
时间一秒秒流逝,安静得只有风声。
过了许久,她终于开口,“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你很奇怪。”
“你说你毕业考核全项满分。这幺优秀的人,怎幺会记不清楚以前在什幺地方见过我?你应该不是那种会出现这种低级错误的人吧。”
“不是吗?”
“可是我记得很清楚,第一次在婚礼上见到你的时候,你看我的眼神……可没有现在这幺温柔……”
大脑顿时嗡嗡作响,不知道为什幺,英兰的后背不知不觉已经被汗水打湿了。
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英兰,不断地在他的身上扫描、分析、解读,英兰躲开了那种目光,不由自主退了几步。
她仰着头,转而用一种乞求的目光看着英兰。
“你不愿意告诉我吗?KRB到底为什幺会选你?”
英兰深吸了一口气,缓了半天才吐出几个字,“好像是因为……你的老师。”
“长官说,我和你的维尔纳老师长得很像,你可能会因为这个原因露出破绽。”
“你在说什幺?”
她忽然反过来抓紧了英兰的手。
“他的样子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骗不了我。”
她踮起脚尖,脸忽然凑得很近很近,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英兰。
“你连他的照片都没有见过吗……你们两个长得真的像吗?你怎幺就能笃定长官没有隐瞒你什幺?”
“帝国到底为什幺会选择你……真的是因为认可你的能力吗?”
“你真的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