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的纱线飞絮在阳光下飘荡,黏在她的发丝和睫毛上。
徐未晚咬着唇,手指笨拙地把蚕丝放上纺锤,可力气太轻,没绕几圈就啪的一声断了线。
旁边几个女工哧哧笑了起来:“瞧瞧,这手长得白嫩得像剥壳的鸡蛋,拿线都拿不稳,还想纺丝?”
有人故意从她身后撞了她一下,蚕丝全数掉在地上,被踩脏了。
“哎呀哎呀,这可是上等丝呢,又糟蹋一堆!”
女工们笑得更欢了,笑声里带着掩不住的幸灾乐祸。
徐未晚的眼圈立刻红了,她蹲下身,手指颤抖地去捡那团乱麻,可指尖被细细的丝线勒出一道道红印,眼泪也跟着砸下来。
“哭什幺哭啊?”带工的班长走过来,眉毛横挑,“就你最娇贵?你爹妈现在自己都泥菩萨过河了,你还想在这儿端着吗?”
她抖了一下,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
——一群穷酸货!
她在心里偷偷骂着。从前在江城时,这种下等人连给她提鞋都不配!
现在这般欺负她,不就是仗着她家倒了霉?
等哪天......等哪天她......
偏偏全世界都像在和她作对。
纺纱机上挂出来那团蚕丝,乱得像从狗嘴里拽出来似的,连带着浆水一缸白白废了,流水线上那几个女工眼风全往她这儿飘。
“哎哟,徐同志,手又滑啦?”最爱看热闹的张姨先开口,嗓门尖,语气也酸,“城里千金嘛,咱这破地方哪伺候得了您。”
一旁的年轻女工捂着嘴笑:“人家十指尖尖从小捧着,哪见过脏水泥浆,这活儿怎幺干得了?”
“厂里让她来,不过是走个过场,真要干活?那不是要了命嘛。”又有人接口。
她耳根红得厉害,脸涨得发烫,委屈憋在心口,酸得发疼。
厂长一来,倒没动怒,瞧了眼那团乱麻似的蚕丝,脸色一沉,冲着她鼻子就是一句:“徐同志,你爸妈是怎幺教你的?国营单位又不是你们家后花园,糟践了国家的东西,你赔得起幺?”
话冷冷的,带着几分刻意的羞辱意味,众人一时噤声,全等着看她怎幺回。
徐未晚咬着唇,脸上一片惨白,偏头避开所有人眼神,手却死死攥紧膝盖,指甲扣进肉里,背脊还是倔强挺着。
“哭有什幺用?”厂长又道,“别以为哭一哭就能有人替你兜着。现在你爸妈那点事,谁兜得住谁,心里该有点数。”
这话像针扎一样戳在心头,她猛地擡头,看厂长神色已不再掩饰冷淡和讥讽,才恍然间明白过来。
怪不得近来待她越发不好了。
……她爸妈,是进去了。
也不知谁悄悄叹了口气,道:“听说,是资本投机那边扯出来的事儿,算反革命了……”
她眼前发黑,耳边嗡嗡一片,泪水终究憋不住,噼里啪啦落下来。
她连忙低下头,手忙脚乱地抹,可越擦越花,哭得狼狈极了,连头顶都垂得死低,身影小小一团,躲在车间墙角,任人看笑话。
没人同情她。
——
她生在江城的老洋房里,是正经的千金小姐。
她父亲徐建明是当地数得着的实业家,经营过私纺厂和洋货行,家中雇工几十号。
她从小练钢琴、学外文,穿绸衣吃细粮,十指不沾阳春水,手指尖一年四季都是光滑的粉色。
可这一切在短短一个月里彻底崩塌。
什幺实业、什幺家底,在大势面前不过是一张废纸。
她父亲被揭了资本剥削的老底,说是里头藏着暗账,勾结投机倒把,被革了职,还牵扯进了反革命的罪名。
她母亲一开始还能哭天抢地去托人求情,到最后也一起被卷进去,说是什幺包庇犯罪。
家里洋房被抄,钱也冻了,珠宝没了,佣人跑光了。
她连夜被母亲塞了几件衣裳、一张厂里关系户塞来的调令,就这幺匆匆被送到了这偏远县城的红星纺织厂。
名义上是锻炼锻炼,实则是避避风头,等家里那头有什幺转圜,再接她回去。
原本她还以为只是暂时的委屈,可没几天,私底下传来的消息击碎了她的幻想——
父母被正式关押审查了。
她就像被人从云端丢进泥里,手软脚软,连呼吸都变得生涩。
那些曾经点头哈腰的亲戚消失得干干净净,只有纺织厂冰冷的车间、无情的指责,还有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嘲笑。
阳光从破旧的玻璃窗落进来,照得她眼泪闪烁。
她蜷在角落里,哭得肩膀一抖一抖。
偏偏这时,风从半开的门缝里钻进来,卷着外头的凉意和淡淡的烟草味,把她哭湿的睫毛吹得轻轻颤抖。
她擡起湿漉漉的眼睛,才看见后方半掩的废料库房门口,有个年轻男人正倚着门框抽烟。
火星一亮一灭,映出他线条分明的下颌和微突的喉结,眉眼生得锋利又寡淡,气质和这闷热的车间格格不入。
徐未晚吸了吸鼻子,想把眼泪擦掉,可手上全是被纱线勒出的红印,怎幺擦也擦不干净。
烟雾绕着他眉眼,让他生得越发凌厉,像是一幅从阴影里走出来的剪影。
他看了她一眼。
目光不算冷,却深得让人心里一颤。
片刻他便擡手把烟头弹掉,用鞋跟碾灭,还擡手扇了扇风,像是怕烟味呛着她。
二十岁的年纪,眉目却冷得很,眼神像隔着一层寒雾,看什幺都淡淡的,没有温度。
徐未晚捏着衣角,小声抽着气,眼泪在睫毛上打转。
她犹豫了几秒,还是忍不住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着人:“这里……不许抽烟。”
男人侧了下头,看了她一眼,唇角动了动,像是在笑,又像只是冷意里带着一丝揶揄:“你管得着?”
她愣了一下,耳尖泛红,慌忙垂下眼睛:“我只是……随口说。”
男人没再点烟,把烟盒揣进裤兜,慢慢直起身,影子拉得很长,压在她面前。
他俯视着她,语气不紧不慢:“你是谁?”
徐未晚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手指绞着衣摆,声音更轻:“新来的……纺丝组的。”
“新来的?”他的眼神淡淡掠过她被纱毛粘得发白的手指,视线又落在她红得发亮的眼眶上,“怪不得,手上全是乱麻。”
徐未晚下意识低下头,手指揪着自己的衣角,被这注视弄的有点不知所措。
湿漉漉的睫毛上还挂着泪,鼻尖泛红,整个人又委屈又好看,像从雨里捞上来的瓷娃娃。
半晌,男人嗓音低低传来:“哭什幺?”
徐未晚怔了怔,没敢擡头。
他慢慢走近两步,影子压在她脚边。
那身姿修长又懒散,明明没带恶意,却生得天生一股子凶气,让人心口发紧。
“纺不好线就哭啊?”他侧头看她一眼,声音淡淡的,带着点懒散的低哑。
徐未晚心里一酸,泪水又滚出来。
她想说自己从没干过活,不会纺线,也不想做工,可在这里,没有人会同情她。
话到嘴边,全成了哽咽。
男人蹲下身,手指在地上拨了拨她刚才踩脏的丝线团,忽然笑了一声,带着点无奈:“大小姐的手……真娇气。”
她这才擡起泪汪汪的眼睛,心里一跳。
刚刚哭得太狠,脸颊上被丝线勒出几道红痕,鼻尖泛着不自然的红,连唇瓣都被自己咬得微微发肿。
这张脸她似乎有印象——是厂长的侄子,姓周,平时不在厂里干活,只偶尔路过。
有人私下说过,他以前在外面闯荡过,不太好惹。
男人忽然擡手,修长的食指在她面前停顿了一瞬。
徐未晚下意识屏住呼吸,看着他指尖一转,只是轻轻勾走了飘在她发间的一缕飞絮。
那粗糙的指腹似有若无地擦过她的耳垂,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动作很随意,带着若有若无的压迫感。
他收回手,声音低得像压在喉咙里,“别在这里哭了,风大。”
“眼泪会被吹成冰渣子。”
徐未晚怔了半晌,抹了把脸,越哭越觉得这男人……挺凶的,挺帅的。
也许,是她在这厂里唯二,没对她冷眼的人。